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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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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 章

顧二丫坐在顛簸的牛車上,眼睛無神地盯著遠方。

天已經亮了,她的眼前卻模糊,只能看得見滿眼的荒草,耳邊還有細細的啜泣聲。

牛車上除她以外還坐了四個丫頭一個小子,個子都瘦瘦小小的,顧二丫細看了一眼,她今年五歲,竟然是這些人裏頭年紀第二大的了。

幾個小孩臉上都濕潤著,一個個都吸溜著鼻子輕聲啜泣著。

六姑大約是聽煩了,扭頭道:“哭什麽?有錢買你們的人家難道還缺那兩三口飯不成?不比你們在家裏的日子過得強?我呀,是帶你們去過好日子的!別哭哭啼啼地招人煩!”

她面相實在刻薄,說話也並不好聽,有兩個年紀約摸只有三歲的小姑娘哭得更大聲了。

六姑倒眉橫眼的:“聽不進去好話?你們要是再繼續這樣哭下去惹得老娘心煩了,就把你們賣到窯子裏頭去!那邊就愛你們這些細皮嫩肉年紀小的小丫頭!”

這下,連顧二丫都坐不住了,她伸手拽了拽那兩個哭起來的小姑娘,悄悄搖了搖頭。

她不知道窯子是什麽東西,但能被六姑拿來威脅人,想必也不是什麽好去處。

幾個小丫頭瑟瑟發抖地坐著,一點聲音也不敢出,顧二丫也從發呆中回了神。

她不算太笨,被冷風兜頭一吹,她也想明白了為什麽爹娘要把自己賣掉了——無非就是窮這一個字。家裏窮,米面都吃不上了,也只有賣了她換了錢和東西,她的弟弟才能活,家裏人才能活。

她很難說清楚自己心裏都有什麽情緒,怨恨?怨倒是有一點,卻很難恨得起來,她想啊,如果家裏不賣她,她也不過是跟著他們一起挨餓,最後一個人都活不下來,大家一起死。

而現在,六姑話雖然說得很難聽,卻有一句很對,能買得起他們這些小丫頭的人,難道還能餓得到她們不成?至少有一口飯吃,能讓她活下去就夠了。

家裏人能活,她也能活,這樣就再也沒有不好的了。

想明白以後,顧二丫嘆了口氣,然後就拋開了所有的念頭。

她實在是個很容易看開的人,心裏從來都不裝著事情,這會兒甚至已經開始觀察起了自己的處境。

他們早就已經出了河源村了,身邊這幾個同樣被賣掉的小孩她並不認識,六姑駕車走的這條路她也不認識,陌生的路,陌生的人,以及不知道是什麽樣的陌生未來,這些因素疊加在一起,總是會讓人心生忐忑和憂慮的,哪怕年紀再小也不例外。

可她們被六姑威脅了一通,誰也不敢說話,只悶悶地坐著。

到了中午的時候,六姑給他們一人分了一個麥糠餅,顧二丫畏懼六姑,也怕她以後不給她吃的,吃了半個,又把另外半個藏進了袖管裏。

她眼尖,看見那個小男孩學著她的樣子藏了一半。

兩個人目光對視了一瞬,又都移開了。

六姑領著他們一路走了七八天,一路上走走停停,中途六姑下車,領了三個人下去。

再回來的時候,車上就只剩了二丫、小男孩石頭和另一個小丫頭巧兒了。

七八天的功夫,小孩子們都憋不住話,悄悄地交換過姓名,六姑也不管他們的小話,若是有緣分,他們興許還能見上一兩面,亦或是被賣作一堆,往後還能長長久久地相處,更多的不過都是四處飄零,徒記個名字罷了。

走到這個地步,他們都已經稱不上人,只能算是貨物。

老牛馱著這些貨骨碌碌地進了一座陌生的城,顧二丫靠邊兒坐著,眼睛睜得酸軟,卻一刻也不敢放松,她總要記下來時的路,恐怕將來還能有機會回去。

她剛剛還特意擡起頭看了城門口的牌匾,可惜她不識字,看了半晌也不知道到了哪裏,只大約知道六姑是到家了。因為一進城,六姑那刻薄的面相也軟和下來了,顯而易見地帶了笑,偶爾還碰上熟人,略略站住說上幾句話。

那些人大多會瞟一眼牛車上坐著的三個小孩兒,嘴上問:“怎麽都才這麽大點兒?”

六姑便笑笑:“年紀小的才好調.教呢!”她不是蠢人,牙人和牙人之間也有競爭,要當一個好牙婆,手裏的人脈最重要,消息也得靈通才好,所以她從來不會透露自己要做什麽,就怕被別人搶先一步。

顧二丫悶頭跟著六姑回了家。

六姑家住得也偏得很,落在一條小巷裏,青石板的路,走上幾步就是一戶,顧二丫一邊跟著進門一邊咂舌——萬萬沒想到做生意的六姑家裏比她們鄉下房子還住得窄呢。

在她眼裏,能在這時候出五鬥米的六姑顯然已經相當富有了。

可富有的六姑還住著個小房子,有個不大的院子,院子裏有一口井,井邊立了兩根木頭,中間牽繩晾衣服,上頭掛著幾件青布麻衣,還濕淋淋滴答著水,可見是家裏有人。

六姑也明白,吆喝了一聲,很快從裏頭走出來個才留頭的丫頭。

她一見六姑就笑:“娘回來了!怎麽也不叫人提前帶個消息回來!”

她親親熱熱地摟住六姑的胳膊,又打量了幾眼顧二丫她們,也不過分好奇,只和六姑說話:“我和阿爹還以為娘你要過幾天才回來。”

六姑:“你阿爹呢?”

“阿爹去打聽消息了。”

這顯然是她們已經極為熟悉的相處模式,一問一答都十分熟練,等她們交代了幾句家常再扭頭看向自己的時候,巧兒搶著問了一句:“六姑,家裏有熱水嗎?我幫您倒熱水洗洗腳吧!”

顧二丫詫異地看向巧兒。來時的路上巧兒除了說自己的姓名以外就沒和他們說過別的話,這會兒到了六姑家裏,話反倒多起來了,竟還這樣殷勤?

巧兒卻不看她,借機湊到了六姑的女兒跟前:“姐姐,我叫巧兒,怎麽稱呼您?”

“春杏。”

春杏對她的行為也不意外:“竈屋裏有熱水,你去吧。”

等巧兒走了,她轉過身問了剩下二丫他們的名字便道:“咱們屋裏沒別的人,只我爹娘和我三個,你們住偏屋,別想著往外頭跑,這邊兒住著的都是我們熟人,你們的路引還在我娘手裏頭,跑了也出不了城。”

這就是給下馬威了,小小一個人,偏偏和她娘六姑的性子一般無二。

敲打完以後,她又說軟話:“你們也不過只在這裏呆幾天,手腳勤快些,我娘才好給你們找後路是不是?”

軟硬兼施了一頓,她便出門買菜去了,留下顧二丫和石頭站在院裏不知所措。

巧兒去給六姑燙腳了,竈屋的門又鎖著,衣裳也都洗完了,顧二丫左右看看,去撿了一把掃帚掃地。

石頭亦步亦趨地跟著她,眼瞅四下無人,問她:“你真聽她的話不跑啊?要是她給我們賣到那些地方去呢?”

顧二丫看他一眼,慢吞吞道:“要賣早就賣了,還會把我們帶到這裏來嗎?”

她看得很開:“倒不如好好幹活呢。”

她的性子讓她沒法做到像巧兒那樣左右逢源,可她也有自己的優點——打小就被迫幹活,她勤勞能幹不怕吃苦,眼裏也有活。

等六姑燙完腳、春杏買完菜回來,就看見院子裏頭被掃得幹幹凈凈的,連墻角散亂堆著的雜物和柴火都被重新歸置過了。

六姑滿意地點了點頭:“吃飯吧。”

這回吃的就不是路上的麥糠餅了,那麥糠餅是野菜混著麥麩和糠皮做的,粗糲幹燥,剌嗓子,可就是麥糠餅也是顧二丫平日裏吃不到的好東西了。

所以在看見春杏擺了飯桌,桌上還放著半只燒鵝、一碟麻香豆腐、一碗幹筍燜肉、一例清炒菜蔬以後,顧二丫的口水不爭氣地流了下來。

她原先心裏還嘀咕六姑家裏小呢,這會兒再也不敢說什麽了——天爺,她從小到大,哪怕是過年的時候都沒吃過這麽好的飯菜!

不止是她,巧兒和石頭也都兩眼放光。都淪落到賣孩子的地步了,他們家裏基本都已經捉襟見肘了,如今盯著那些吃食,一個個都口水滿盈。

可他們也不敢擅動,都怕在哪裏惹了六姑不高興,轉手被她賣到什麽奇怪的地方去。

三雙眼睛緊盯著自己,六姑反倒笑了,她給他們仨一人碗裏夾了一塊燒鵝,然後道:“你們放心,我也不是那些個黑心的牙婆,為了掙錢什麽都不管不顧的,你們只要聽話,我保準給你們找個好去處,到時候甭說是燒鵝了,便是山珍海味你們也吃得,說不定到時候我還要指望著你們提拔我。”

有些不講究的牙婆為了節約成本,連飯也不給貨物吃,每日裏只餵點水,把人餓得頭昏眼花的,也省得他們逃跑。

她可不會無緣無故虐待這些人,頂多嘴上兇上兩句,雖不至於說好吃好喝地伺候著,卻也不會餓著他們,天知道什麽時候這些人裏頭什麽時候就有出人頭地的,再碰上個小心眼的,她的小命還要不要了?

顧二丫可想不到這麽長遠。

六姑分到她碗裏的是一塊燒鵝胸脯肉,鵝皮灼燒過,透著油亮的光澤,裏面的鵝肉粉嫩細致,散發著誘人的肉香。

她吸了吸鼻子,卻又舍不得吃,只夾了兩筷子青菜配雜糧飯,眼巴巴地盯著那塊碗裏的肉。

石頭和巧兒不管這些,他們狼吞虎咽,吃得滿嘴流油。

等碗裏的飯見了底,顧二丫才鄭重地把那塊肉放進嘴裏。

濃郁的肉香侵襲口腔,鵝肉並不軟爛,反而很有韌勁,一口下去還有微微的汁水流淌到嘴裏,鮮香撲鼻。

顧二丫的口水流了又流,把那塊骨頭都嚼碎了含在嘴裏吸吮著,直到沒有味道了才舍得吐出來——可惜啦,太硬了,不然她連骨頭都要吃進去哩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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